鸡蛋追着他往前跑,也追着他的命
和廖神头相比,宿舍里另外两个棒棒儿相对幸运。因为长期扛上百斤的货物,他们的肩膀和脊背已完全习惯这种重量。经验告诉他们,刺骨的疼只会在撂下扁担后出现。
凌晨3点多,“瞎子”和罗棒棒起床了。往返的圆心是石灰市集贸市场。
发灰的夜色中,已有一群棒棒儿杵在集市口,焦虑地等待货车运来他们的生计。它们可能是蔬菜、禽肉、海鲜、毛血旺,可能是任何可以吃的东西。
从一个个背篼和扁担挑着的纸箱里,它们被最原始的人类气力转移至餐馆、肉铺和小摊上。这种气力比箱子里的货物廉价得多,一件50斤的货物,从抬下车到上架,只值2元。背着它走上一公里、爬坎上楼,值5元。
“瞎子”淹没在一群身形高大的同行中。这个左眼失明的男人本名叫李志安,他身高不到1米5,天天穿的黑西服搭住了膝盖,看起来像个滑稽的“小矮人”。常年负重形成的“筲箕背”,让他更显土气。
不过,因为要价明显低于市场价,瞎子找到了固定的活计。与街边等活的“野棒棒儿”相比,他不算潦倒。老板不时塞给他一小袋品次差些的鸡蛋,过年还会发一两百元的慰问费。
装满鸡蛋,挎上背篓那刻,瞎子就像艘满载货物的船,身子猛地塌陷下去。他的两条腿仿佛在泥里挣扎的桨,一刻不停地向前划。一双全新的解放鞋,穿在他脚上,不到一月就会磨得面目全非。
他说,他有种感觉,鸡蛋每天追着他拼命往前跑,也追着他的命。
因为工钱低,老板经常打电话让他加班。有时,清晨搬了40几件鸡蛋,晚上又忙到11点。春节,他在老家只待到初五,因为“鸡蛋不等人”。老板不愿找别人替工,瞎子不好推辞,更怕丢了这份工作。
“瞎子呐,一年挣十几万!”房客们常开瞎子的玩笑。在大伙眼里,他是最“拼”的一个,但他也“哈得很(重庆话,很傻)”,邻居让他帮忙把衣柜背下楼,他不肯要钱。侄女婿说要买车,他立马掏出了全部积蓄,还不打欠条。
大家心知肚明,这位“有钱人”一天挣的也不过七八十元。
收废品的覃荒儿挣的少得多。他已经69岁,干不了太下力的活儿,只好选择这个相对轻巧的行业。他每天在集贸市场打转,和拾荒的老头老太太讨价还价,但他们几乎都放不下几毛钱的差价,宁可自己哆嗦着走去废品站。一连几天颗粒无收是常事。
转行卖糖葫芦的廖神头,并没踏上致富路。才61岁的他,显然还不够“老”,只能和城管打游击战,“屁股一分钟都坐不下来”。他每天辗转不同商圈,有时去6公里外的观音桥,有时跑去24公里外的机场。最惨的时候,一天只卖出5根糖葫芦,吃饭加坐车倒贴了20元。
最近,到了晚上,他悄悄溜回解放碑,躲在灯光黯淡处。孔老头发现后火冒三丈,他最初和徒弟约定分区而治。更让他骂骂咧咧的是,为了增加销量,廖神头“半点骨气都没有”。孔老头卖5元一根的糖葫芦,只要有人肯买,廖神头3元、甚至2元都卖。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后,大家打招呼的方式很固定:“今天找了几块钱?”这是生活中最严肃的问题,它关乎床板下瘪下去的米袋子、兜里2元一包的本地烟。
没人讨论将来的事儿,除了第二天的天气预报。下雨天意味着收入大幅减少。棒棒儿和“荒儿”还能想想办法,戴个草帽,脖上系块灰不溜秋的塑料布出门。“糖葫芦们”几乎就手足无措了。毕竟,那一串串浇着蜜糖的果子,比人娇贵多了。
“老汉死了,我会过得很好”
架子上看得见底的白糖罐,是家里不多的奢侈品。老伴去世前瘫痪在床,吃不下药,王甘德花了七八十块钱从菜场抱回这罐糖,尽管当时他已欠下一屁股债。
想起她了,王甘德会解开塑料袋缠着的小兜,拿出老伴的身份证,捧在手心端详一会儿。照片上的女人皱纹不多,看着很精神。王甘德性格软弱,老伴泼辣能干。没有她,就没有这套房,也没有这些租客。
在租客们的印象中,这位女主人有时脾气很暴躁。夏天开始变得闷热时,有人打开锈迹斑斑的电扇,她冲过去,啪地关掉开关。
20多年来,租客们自觉遵守她定下的规矩:白天光线再暗,也不开灯,甚至晚上有时也不开灯。
这个强势的女人死后,家里开始硝烟四起。
儿子王林钢和王甘德逐渐形同仇人。王甘德住院时,儿子再三嘱咐医生,“不要用太好的药,不然把钱都败光了。”王甘德去派出所举报儿子偷自己的东西,儿子则在家用被子捂他的脸,直到有人进门才停手。
王林钢恨自己的父亲。他不断回忆那个飘雨的夜晚,刚刚20岁出头的他,开着一辆面包车送豆腐,一辆大货车砰地撞来。在医院躺了4个月后,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成了“废人”——腿断了,眼睛模糊了,记忆更是支离破碎。
他将车祸归咎到父亲身上。第一天开车时,他就说太危险,不想开了,可王甘德放下狠话,“你不开,我就不认你了!”
“老汉死了,我会过得很好。”王林钢愤愤地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父亲常年以极低的租金收留这些“扁担”,更是极大加剧了他的不满。40岁的他最大的愿望是,把这群老头撵走,以更高的租金把房间租出去,讨个老婆。
他抱怨每月几百元的低保不够生活,“就差两百元”。没钱买米时,他偷吃租客放在冰箱里的冷菜剩饭。孔老头对此咬牙切齿,一旦煮了牛肉之类的大菜,他会颤颤巍巍地端回房间,藏在床板下。
为了防止王林钢偷钱,王甘德给租客的房门上了锁。几个月前,王林钢从自己房间的窗子爬出,试图钻进租客的房间。瞎子正在上铺蜷着,瞟见窗外的人头,吓个半死,伸手一把拉住王林钢。窗外是33层楼高的悬空。
王林钢知道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形象,“脑袋有问题”“可怜又可恨”。他也渴望找一份工作,离开这个“臭烘烘的地方”。可当走路一瘸一拐、眼白上翻的他,站在菜场前的劳力市场,等待雇主像挑拣白菜一样挑中自己时,没有一个人朝他走来。
他主动远离了朋友,“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的样子”。他把自己关在4平方米的小房间里,成天看电视、想问题。他告诉记者一个“多年来发现的秘密”:世界上有两个地球,这个地球上的他已经度过了“生死劫”,可在另外一个地球上,他还没走出这个劫。
一个微不足道的共同点,就能让他们成为“亲人”
争吵声不仅出现在宿舍外,也出现在宿舍内。
有公司看到关于孔老头的报道后,寄来了生活用品。孔老头将高级鞋袜和心相印卫生纸平分给大家,将一大桶油和米搁在自己床下。
包裹里还有6床铺盖,孔老头满满当当塞进了床旁的架子上。有人不满,“刚好6床铺盖,应该平分呀!”孔老头不肯,坚称包裹上写的就是他的名字。
矛盾在孔老头发酒疯后彻底爆发。这个81岁的老人面色涨红,光着一只脚,坐在小方桌旁,一边往嘴里灌小米酒,一边念念叨叨:“屋外有强盗,屋里也有强盗!偷我的洗衣粉!偷我的牛奶!”
瞎子冲进屋里,从门后掏出塑料袋裹着的洗衣粉,声音嘶哑地朝孔老头吼回去,“老头,睁眼看看,这是你的洗衣粉吗?我穷得连洗衣粉都买不起了?!”
他委屈地告诉记者,上次不小心撞倒孔老头的糖葫芦棒后,老头说“摔掉了好几百”,要捉他“进鸡圈”。
王甘德的老伴在世时,看不惯孔老头。前年,孔老头跟着干儿子“蔡草药”搬来,住了不到一个月,因为两人天天喝酒,被女主人赶走。
女主人卧床不起时,孔老头又出现了。他从老家坐了两小时大巴赶来,带着价值200多元的水果。王甘德既诧异又有些感动,老伴去世后,他再次收下了孔老头。
“我的父亲我了解,人并不坏。”来看望干爹时,蔡草药扶了扶眼镜对记者强调。这个头发稀疏、穿着衬衣的中年人,是宿舍里住过的学历最高的人。他高中毕业,说话总是文绉绉的。
他大方地从钱包里掏出两张红色的百元大钞,一张塞给孔老头,一张塞给因生病蜷在床上的王甘德。蔡草药在工地上做库管,没有固定工作,但每次来礼数都极周到:总会带几斤孔老头最爱吃的金橘、一斤茶叶、一整条烟还有几瓶酒。
对蔡草药来说,孔老头是“唯一认的爹”。因为父亲和继母都去了新疆,没管过他,他从小感觉“被亲生父亲抛弃”,亲爹去世时,他连葬礼都没去。
后来,蔡草药结了婚,女方是媒人介绍的。结婚3个月,他回到女方家,发现女人换了锁。蔡草药意识到这场婚姻是个“骗局”,离了婚,女方分走宅基地一半的拆迁款,他再也买不起房。
借酒消愁时遇见孔老头,蔡草药仿佛遇见了忘年交。
他索性和孔老头住在一起。十几年里,孔老头生病时,蔡草药带他上医院。孔老头则每天给他做饭,不算账。
连续好几年,蔡草药在孔老头老家过年。两人就着三四个菜,喝点小酒,像千千万万个普通家庭一样缩在被窝里看春晚。
这次出差路过重庆,蔡草药又回到宿舍,和孔老头睡一个铺。孔老头在衣柜门上记下的唯一一个电话号码,就是蔡草药的。
在王甘德的宿舍里,停留最短暂的是那些有家庭的人。曾有一家四口住下,女儿和妈妈睡一个床,当他们在城里扎住脚,很快就搬走了。那些无依无靠的人往往长住下来,像浮萍一样聚在一起,一个微不足道的共同点,就能让他们成为“亲人”。
瞎子认了王甘德的老伴作姑妈,只因两人都姓李。他在宿舍一住就是十几年,眼看着房租从几毛钱一天涨到了5元一天。王甘德生病时,瞎子经常陪他去挂盐水,这个驼背的独眼老人甚至还会“多管闲事”地质问王甘德的儿子,“你老汉住院了,你怎么不去看?”
房客们离不开王甘德的房子,王甘德更离不开这些房客。房租除去各种杂费,几乎所剩无几,但他更看重的是这些老人的陪伴。有人做饭时会顺带给他端一碗,有人陪他报案,有人在儿子大闹时给他撑腰。即便搬去了客厅,他大部分时间仍挤在那间热闹的宿舍里。
萝卜配萝卜,白菜配白菜
孔老头是宿舍里唯一有儿女的人,但从没人见他们来过。
每当电视里提到“首都”,孔老头总会有些得意地讲起儿子在北京的房子,“足足有100多平”“房价200多万”“沙发大到能睡四个人”。
他去北京时坐的是“大飞机”,儿子买的票。可只待了一年多,他就坐火车回了重庆。票是自个儿偷偷买的,26个小时的硬座,什么行李都没带。
他说自己不习惯北京的生活,“太冷了”。进小区要输密码,到了楼下又要输密码,他总是记不住那几个数字,经常在风中一站就是半小时。
“北京太贵了!一斤嫩黄瓜要快20元,一斤四季豆要12元!”孔老头伸手比划价格,摇了摇头,“不想给儿子添负担”。也有人悄悄说,孔老头和儿媳妇合不来。
相比儿子的豪宅,他似乎更习惯这里寒酸的高低铺,没有门禁,没有拘束,“想去哪儿耍就去哪儿耍”。
剩下的房客里只有周三儿曾有过家庭。他沉默寡言,什么话题都不搭腔,只是笑笑。他做事像慢动作录像片,别人抹把脸就能出门,他起码要半个钟头,洗脚要一个钟头,洗衣服简直像朝圣,要两个钟头。碰见他扫公厕的嫂子,王甘德才知道前妻甩掉他的理由:这男人做事太磨叽了,女人受不了。
罗棒棒则是自己甩掉了“姻缘”。他曾在村里趾高气昂,40多岁就盖起了砖瓦房。有中间人带着一个湖北女人来找他,想把女人嫁给他,只是要给4000元的“介绍费”。罗棒棒挥手轰走了她们。后来,女人嫁到邻村,生了两个娃,跑了。
回想曾近在咫尺的婚姻,罗棒棒神色黯然。“要是当时舍得出这点钱,就算人跑了,至少还能留下个娃娃啊!”
廖神头不后悔打光棍。19岁时,母亲让他娶一个驼背女人,他性子倔,死活不肯。在激烈的争吵中,他发了疯,被送去歌乐山精神病院,关了3年。病好了,出院后,他再没回过家。
他在全国各地流浪,夏天坐轮船,冬天坐火车,靠给乘务员干活免票。第一次去北京时,蓬头垢面的他被当成叫花子抓走,劳动了3个月。第二回去北京,他学乖了,花几块钱理了发,借了铁路职工的制服,混在熙攘的人群中。
至今他仍穿着和身份不相称的制服,一个邮差送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廖神头那样洒脱。在这间拥挤的宿舍里,多数老头还是向往过“爱情”——“找个心意相投的人作伴,平时能说说话,病了能相互照顾”。但这种向往不得不屈服于市场原则——萝卜配萝卜,白菜配白菜。
瞎子曾带回过两个“女朋友”。一个老太太双目失明,吃饭洗衣都靠他,瞎子左思右想,“不想倒还背包袱”。另一个身体健全,没两天就让他交出银行卡。两人都只住了半月就被送走。
覃荒儿曾从宿舍消失过一段时间。经人介绍,他认识了一个拾荒的老太太,两人一起租了房。女方发现他一无所有后,人和铺盖都消失了。覃荒儿打电话过去,对方淡淡地说,“我不认识你。”
他又背着被褥回到王甘德的宿舍。每晚,他等着电视机里的《雾都夜话》,节目用重庆话讲述着虚构的爱情故事。每当漫长的广告结束,节目开播,覃荒儿会大呼一声:“开始了开始了!”
这几年开始,几乎没人再提找老伴的事儿了。
人人都知道,以他们的年纪和条件,就像菜摊上越来越蔫的菜叶,“就算白送都不一定有人要了”。屏幕和现实里的故事毕竟是两码事儿。
覃荒儿算是宿舍里的“知识分子”。他念过两年书,认识一些字,有一副自己的老花镜。没事时,他会花一块钱买本薄薄的生肖书,坐在小板凳上凑近了看。
预测他会升官发财的段落,他一概跳过。“好事不准,孬事准得很。”他眯着眼笑笑说。那些预测他可能“被狗咬”“被车撞”的内容,他会逐字逐句地读。
为了对抗生活的风险,廖神头秉持一个最简单的原则:不攒钱。“今天死还是明天死都不晓得,攒下那么多钱,死了还不是归公。”
年轻时,当棒棒的岁月里,他就过着快活的日子,上午干活,下午逛电影院,一个子儿都不剩。如今,他每天扛着糖葫芦棒东逃西窜,但他觉得自己远不是最惨的。“当城管的也不容易,他们的面孔换得比我们还快。”
其他老人也是一样,能管饱肚子,生活就照过。收不到废品时,有人勾着腰在街边看人斗牌。回到宿舍,有人喜欢看讲家庭琐事的调解节目,有人喜欢看《山城棒棒军》,觉得里面演的简直就是自己。看腻了电视,有人用捡来的歌碟放草原歌曲,歌里轻轻唱着“春天来了”“回家吧”……
很少有人讨论最终的归宿。谁都知道,随着年衰力薄,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转去更低等的行业,要么彻底退出竞争市场,告别生活了数十年的城市,回到早已荒芜的田地里。
百货商场倒闭时,廖神头的同事“杆子棍”选择了后者。这个身子如鱼干般精瘦的男人,挑走铺盖时向所有人郑重宣布:“老子再也不回来了!”
宿舍里的老头们谈起他时,语气里透着嫉妒,“他享福去了”。大家知道,杆子棍和他们不一样,他在老家有房,有家人,有儿女。
廖神头没有这样的家乡。他承接了杆子棍的床位,铺上自己的被褥,将所有衣物堆上床头。他的糖葫芦稻草棒,静静地倚在客厅靠门的角落里,明天上面又将插满冰糖、巧克力和草莓味的山楂果,他希望日子越过越甜。
原标题:抱团取暖的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