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岁的孔老头在卖糖葫芦
“瞎子”挑废品去卖
罗棒棒在上铺整理床铺
“瞎子”在喝自酿的枸杞酒
房东王甘德和罗棒棒抽烟聊天
这个不到15平方米的房间,更像一间青年旅社。屋里塞着上下铺,6块木板搭成的小床,一个挨着一个,紧贴墙和窗户,过道只够一人通过。这里毗邻繁华,透过油腻污浊的玻璃窗,能瞅见筷子般密不透风的高楼大厦。一公里外,是重庆市地标建筑解放碑。
这里几乎没有安静的时候。每天凌晨3点多,闹铃声开始此起彼伏。晚上到了12点,租客才一茬茬回来。电视里嘈杂的声音、爬木梯时的咯吱声、如雷的鼾声交织在一起。
屋里充斥着老人房间特有的潮闷味儿。6个老头占据着这些上下铺,他们中最老的已经81岁,最年轻的也有61岁。年龄加起来差不多400岁。
74岁的房东王甘德不久前才搬出这间屋子。老伴尚在世时,他俩睡中间的下铺。这是所有人都觊觎的床铺,它不仅免去了爬梯的辛苦,整理被子时双臂还能自由舒展。随着老伴病逝,81岁的孔老头搬入,王甘德不舍地腾出了这张床,挪到冷清的客厅。
在这间屋子里,没人能说出其他人的全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绰号——孔老头、瞎子、廖神头、覃荒儿、罗棒棒、周三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人一只眼瞎了;有人当过流浪汉;有人去过北京,有人一辈子没迈出过重庆。相同点是,他们绝大多数都无儿无女,许多都是五保户。
在生命的暮年,他们挤进了这个房间。他们会倚在床上摆龙门阵、吹牛,也会为一桶油、一袋洗衣粉闹得脸红脖子粗。命运的风将他们从各个方向吹进这间狭小的屋子后,每个人都有不想走、走不了的理由。
比“幸福院”还幸福的家
81岁的孔凡中最先被外界注意到。这位房客口中的孔老头,在解放碑一带卖了21年糖葫芦。扛着糖葫芦棒子走路时,他的背拱得像龟壳,移动速度也堪比龟速。也正因衰老,和其他竞争者比,他获得了极大优势——从没城管忍心找他的麻烦。
当他皱巴巴的脸和红彤彤的糖葫芦一起被镜头捕捉后,有网友惊叹,“这么老了竟还在卖糖葫芦!”记者跟随他回家,发现了一个更为震惊的事实:在这个黑黢黢的房间里,还住着这么多老头!而且跟学生时代的宿舍一样,密密麻麻全是高低铺。
在房东王甘德的记忆中,这样的生活已有20多年历史。原先是在附近一处14平方米的房子里,两层大通铺,七八个租客和他们老两口横着排开,中间用小木块隔着。
王甘德在街道上拖垃圾车,老伴除了帮忙,也会接零活。房子的前主人是一位孤寡老人,在他风烛残年之际,王甘德的老伴作为护工照顾了他1年多,每天给他翻身、洗澡、把屎把尿。老人去世后,居委会出面,将房子给了王甘德夫妇。
最终,这个孤老头留下的房子,成了一群孤老头的容身之处。
几年前,房子拆迁,王甘德用补偿款买下一套39.5平方米公房的使用权。出过车祸、落下二级残疾的儿子搬进小房间,租客们搬进大房间。新住处有了厨房,有了厕所,甚至还有了一个可供吃饭的小客厅。
王甘德对新家甚为满意。他把银行送的对联贴在宿舍木门两侧,门上还贴了一个大大的“福”字。这个大红“福”字既不是正的,也不是倒的,而是歪的,因为王甘德不识字。
这个老头把养老院统称为“幸福院”。去居委会楼上那家“幸福院”考察后,他撅着嘴摇了摇头,“那儿没有阳光”。他得意的是,自己打造的这间宿舍有扇向南的窗,虽然紧靠着的两张木板床将它割得四分五裂。
最关键的是,“幸福院”一个月得交1300元,这儿一个床铺每月租金才150元,水电气全包。算下来,一天只花5元。干了20多年“棒棒儿”的房客罗召福,跑遍了“下里巴人”聚居的中兴路,没找到比这更便宜的地儿。
王甘德还制订了一些“人性化政策”。“宿舍头三天不收钱”,王甘德想借此考验租客——过去曾有人“手脚不干净”,被他扭送到派出所。房租按实际居住天数算,房客回老家时不收费。不会记账、连日历都不会用的王甘德,全凭脑袋记下日期。
几乎所有房客都奔着极低的房租搬来。在这里,没人需要占用唯一的衣柜,一床发黄的被褥、床头拱起的衣服堆就是大部分行李。剩下的就是各自的锅碗瓢盆,它们搁在厨房布满污渍的木架上,有些表面比炭还黑。
对大多数房客来说,这个简陋的“家”,就是唯一的家。有几人甚至和王甘德夫妇同住了十几年。
王甘德常打趣,大家冥冥中有种缘分。他掰着手指头笑着说:“看嘛,这里住了两个‘棒棒儿’,两个‘荒儿’,两个‘糖葫芦’,都是刚刚好两个!”
扁担是屋里最重要的物品。三分之二的房客靠它吃饭,无论是肩挑背扛送货的“瞎子”“罗棒棒”,还是以收废品为生的“覃荒儿”“周三儿”。他们每人都备有两根扁担,因为干活小憩时这件宝贝经常被悄悄顺走。
他们都在重庆生活了几十年。在这座山城,靠着人力和工具,楼房从石头里蹿出来,向着天空一节节生长,而他们在逐渐老去。曾经扒上一碗大米饭、补上一觉就能重新长出来的气力,正抽离他们的身体。
变化几乎发生在一夜之间。卖力了17年的一家百货商场垮掉后,廖厚华不得不搁下“象征强者身份”的扁担。
因为年轻时发过疯,廖厚华的绰号是“廖神头”。这个大块头男人自豪地回忆,当年去重庆这家老牌百货商场应聘当棒棒时,还需要考试——将一百四五十斤的货物径直扛上4楼。他几乎大气都没喘,“实在太简单了”。
等到这家国营商场倒闭,廖神头才发觉自己已不适应竞争。原单位会照顾年老者,给他们分配轻松的活儿。而在残酷的外部市场中,他一屁股跌到最底层。
没了年轻时的气力,也没有手推车之类与时俱进的先进工具,正如一部纪录片所形容的,廖神头成了“游走狮群边缘的孤独鬣狗”。
他挑着几床破铺盖,从宽敞的单位宿舍钻进了这间屋子。一床铺盖自己用,剩余的全部送给了房东王甘德。挨着廖神头睡的孔老头觉得他可怜,同意收他为徒。
拜师学艺只花了一天——孔老头带他找到糖葫芦厂,廖神头抵押了30元,接过一根神圣的糖葫芦棒。孔老头常对人强调,解放前,在街头卖糖葫芦的可都是“地下共产党”。
在房客们看来,糖葫芦这门生意已算很大的门路。王甘德记得,十几年前他为同样的事求过孔老头,对方死活没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