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甘家口8号院
甘家口8号院居委会里间那部黑色老式电话是李春平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工具。
以前的熟人,李春平都打过电话,但他的工作还是没有着落。挂上电话,李春平显得一蹶不振,一屁股坐在房门左边的椅子上,颓然不语。
“哎,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李春平咕嘟着,马上又做出很有气概的样子说, “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就不相信没人拉兄弟一把。”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可不能让英子这丫头笑话自己。
其实英子也够悲惨的,小儿麻痹后遗症使她的左腿和右胳膊都落下残疾,19岁的孩子,早早地就开始分担起生活的重担。因为家里是军属,受到特殊照顾的英子被安置在居委会看电话,每月能挣20多块钱。
“面包会有的。”透过鼻梁上的厚厚眼镜片,英子看着李春平 。
“英子,你眼睛离书太近。”李春平转过身,他很想和英子聊一会儿。
“没办法,我已经习惯了。”
李春平悄悄走到英子身后,身子向前探了探 ,“嗨,什么名儿,看得这么入神。”
英子很警惕地向外看了看,轻轻说道:“《红与黑》。”
李春平毫不在意:“这书谁写的?”
“司汤达。”
“讲的是什么?”李春平装作很谦虚地问,他知道英子对别的事不感兴趣。要是不跟她聊书的事,她肯定会埋头看书,不再搭理他。
“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的事儿,主人公叫于连,是个木匠的儿子,他想通过当神甫闯入上流社会,就努力钻研神学,而且把一本拉丁文的《圣经》全背下来。”英子讲述于连的时候,李春平拿着《红与黑》随便翻弄着,书里反复出现的一个女人的名字,引起了他的好奇。
“德瑞那夫人呢?”
“她是市长的妻子,可是和市长没有感情。后来她爱上了于连,虽然他比她小。”
“噢,最后是什么结果?”李春平突然被这个故事吸引了,他并不关心主人公的命运,只是想知道故事的结局。
“我还没看完呢。”英子的脸微微泛红,她很欣赏李春平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道, “李春平,你说真可能有这种事么?”
英子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对男女之间的感情还有些懵懂无知,不过他还是觉得李春平说的话有道理。
“那你呢?要是碰见一个不顾一切爱上你的女人会不会动心?”英子的话让李春平不明就里。
“我?我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敢谈恋爱?” 李春平带着自嘲,“再说谁会爱上一个劳教分子?”李春平笑了,英子觉得他笑的样子很可爱。
“李春平,你说,你想出国吗?”英子又冒出另一个话题,她的思维是跳跃性的。
“想,当然想。”李春平有点敷衍,他拿起《红与黑》又翻了翻,包着小说封面的牛皮纸是新的,但小说的纸张已经泛黄。
“中国的老百姓什么时候能像电影里的人那样就好了,有本护照就能自由出国。”英子有些羡慕地说。
“咳,中国人要出国费点劲,那得碰对机会。”
“机会?机会是争取来的!”英子的口气很坚定。
李春平沉默了,一瞬间,他看过的外国电影的场面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出现。外国人的生活,对他有很大的诱惑。
“看来得找机会出国。”李春平喃喃自语。
电话铃响了,英子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在本子上记下一串数字 。
“这本书先借我看看。” 李春平拿过《红与黑》,走出居委会的大门。
第二章
八、静楠
静楠20岁,是北京战士文工团的独唱演员,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是有着七年军龄的老兵了。静楠是一个阳光型的女孩,性格自信开朗,这或许与她喜爱唱歌有关系。
小的时候,静楠就表现出超人的音乐天赋,她有很好的乐感,还天生一副金嗓子。上小学时,每逢歌咏比赛,第一名非她莫属。10岁时,她成了市少年宫合唱队的领唱,她的歌声总能给大家带来欢笑。13岁的时候,北京战士文工团来市少年宫招文艺兵,她很幸运地被录取了。七年过去了,静楠已经成为战士文工团的新秀。在北京的舞台上,这个外省来的女孩已经小有名气。除了天赋之外,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勤奋和努力。吊嗓子、练琴、练唱、形体训练,静楠非常刻苦。业余时间大部分是在观看文艺演出,她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充实。有点名气后,静楠决定犒劳一下自己,她早就想给自己买一辆自行车了,最近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自从买了新车后,静楠喜欢骑着它在街上兜风,骑车子的时候她身着便装,漂亮的脸庞,苗条的身段再加上精巧的小坤车,使她在街上赢得了很高的回头率。静楠的性格活泼大方,生活朴素自然,从来不会发嗲,文工团大院里好多小伙子都追求她,可是静楠从来没有当回事。收到情书,要么原封不动地退还,要么扔到抽屉里,她对所有的追求者都一视同仁。遇到死缠烂打的小伙子,她便嘻嘻哈哈地开玩笑。弄得那些个追求者豪无办法,觉得拿她当哥们儿更合适。好朋友夏月说她要么情窦迟开,要么太解风情,她笑着不置可否。
静楠觉得现在谈情说爱还为时过早,自己还年轻,应该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唱歌上,她想成为关牧村那样的歌唱家。
直到听到一个女孩的尖叫声,李春平才意识到自己把别人撞了。刚才神游物外,连红绿灯都没看到,这才撞倒了眼前的女孩,看样子撞得还不轻呢。
“干嘛呢你,没长眼睛,大家都停车等灯,就你英雄!”静楠气冲冲地冲着李春平嚷着,心疼地看着被李春平撞倒在地的新车。李春平赶紧赔不是,连声地道歉,又扶起倒地的自行车,交给静楠。静楠试着往前推推,发现自行车已经不听使唤了,“我这车是刚买的,招谁惹谁了?”静楠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委屈的样子让李春平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送去修修吧。”
“这么晚了,到哪儿修呀,再说我怎么回去?”
天确实太晚了,马路上已经不见公交车的踪影,静楠在一旁堵气地站着,李春平束手无策。
“嘿,有戏。”李春平指着不远处一个还没关门的小铺面对静楠说:“咱们把车先放在那儿吧,明天再取。行么?”
还有什么行不行的,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静楠也没有招了,她无奈地点点头,表示同意。李春平把自行车扛过马路,存放在店铺里,又向店主交待了几句,几分钟后,他又返回出事地点。
“你住哪儿?”李春平关切地问。
静楠冷冷道:“这跟你有关系吗?”
“至少我应该把你送回去,已经没车了。”
“好吧。”静楠看着这个男子态度还算诚恳,“就罚你一趟,八大处。”
昏暗的街道上,李春平不紧不慢地骑着自行车,坐在车后座的静楠,看着这个送自己回家的男人又气又恼……
九、约 会
“红米饭那个南瓜汤哟,嗨唠嗨,挖野菜也当粮……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餐餐味道香——”静楠吐出最后一个音符后做了一个很优美的谢幕姿式。
掌声雷动,全场观众都站起来,有些人干脆喊道“再来一个”。这是为迎接1978年元旦举行的文艺晚会,静楠第一次公开演唱《红米饭》,她成功了。
“嗨,你好,还记得我么?”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很惊讶。
“我来找一个以前的战友,没找着。”李春平没说实话,其实他是想看看在这儿能不能遇到那天的女孩儿,没想到还真让他等着了。
“嘿,你也是当兵的,真没看出来。”
“以前是,现在脱官衣了。”
“什么兵种?”静楠的好奇心被撩动了。
“跟你一样,在昆明空指文工团,我拉手风琴。”
“好哇,哪天你拉我唱,千万别上演我停你撞。”说完,静楠开心地笑起来。
“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李春平,前文艺兵,转业后到北影厂。”他巧妙地把自己的劳教身份隐瞒住,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掺假。
“静楠,战士文工团独唱演员。”静楠大方地伸出手。
……元旦以后,李春平一直觉得身上软软的,饭也吃得明显见少。为图省钱买的只能烧两块蜂窝煤的简易炉子使屋里的热气根本抵不住冬天的阴冷和潮湿。
居委会的卞阿姨还倡议居委会的同事和描图社的残疾人每天都给他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于是这家给他一碗米,那家给他一棵白菜,这家给他一包盐,那家给他一勺糖,就这样,李春平足足吃了一个多月的百家饭,但身体仍不见好转。
门响的时候,李春平以为是英子又回来了。“进来。”
“这是李春平的家么?”
“没错。”他吃力地抬起身子,把被子胡乱掀到一边。这下轮到他吃惊了。
“静楠?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你病了?”
“没事儿,可能上次咱们爬香山时着了凉。”
打量着仅有一张床、一个桌子和一把椅子的窄小房间,静楠那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了。在北京7年,她几乎没有任何地方上的朋友,也很少进入居民大院,第一次走进如此简陋的房间,她的心不由得一阵酸楚。
她走过床前摸摸李春平的头,“看过了么?”
“这点小病还用看,过几天就好。”
“那你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算了吧,我现在见到吃的就恶心,省了。”
静楠把他的头扳过来,仔细端详着他的眼睛。
“看什么哪?”
“有点不太对劲儿。”她对自己说。
“我没事,真的没事。你坐吧。”李春平坐起来,床边的《红与黑》掉在地下,她把它捡起来。
“你看的?”
“没事解闷儿。”
她把书放到一边, “去医院吧,你可能不是感冒。”
“你又不是医生,先知先觉呀。”他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穿衣服吧,外面冷。”静楠把堆在椅子上的衣服扔给李春平。她的脸红了,表明是对自己的举动有点羞涩。
“静楠,”李春平瞪着眼睛叫起来,“你不用对我这么好。”
她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完全没必要,你跟本不了解我。”李春平的声音近似狂嚎,
静楠抓住他在空中乱挥的手臂,“我全知道了。刚才我先去北影厂找的你。”
李春平愣住了,“那你……”
“先去看病吧,我可不能见死不救。”她又笑了,两个酒窝像两朵美丽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