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劳改农场
两个月下来,李春平还是难以胜任劳改农场繁重的体力劳动。眼下他正抡着镐砸石块,管教说这些碎石头是用来铺马路的。
李春平被林子拉着,来到一棵大柳树下歇息,几个小伙子正坐在地下抽烟,嘴里骂骂咧咧的。
从厕所出来时候,负责统计的大头已经算计好了怎么对付李春平,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带尖的碎石头攥在手里。
“李春平,谁让你丫歇着了?”距离大树还有好几米远,大头就来势汹汹地嚷起来。
“嘿,让人喘两口气行不行,敢情你丫站着说话不腰疼。”李春平正想站起来,被林子一把按住了。
“算了,林子,我也歇够了。”李春平从柳树下站起来,走到石堆跟前弯腰去拿铁钎。
“别动,虾哥,我看他敢吃了你。”林子的身段很灵活,他一脚踩住铁椎,又弯腰捡起旁边的铁钎。
“李春平,你丫不服管了是不是?”大头冲到李春平身边,攥着碎石的手抡向李春平。血顺着李春平的头血流了出来。
“大头,你丫真够阴的……”看李春平挂了彩,林子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他抄起铁钎照着大头的脸上扎过去,大头一闪,铁钎从大头耳边擦过……
李春平还是头一次来医务室,他手扶着门框有点胆怯地叫道:“大夫——”
“进来。”金大夫和蔼地招呼着。来了两个多月,李春平还没有见到如此心平气和地同他讲话的人,这让他心里暖洋洋的。
“打架了?”金大夫问,他手里依旧摆弄着那副听诊器。
“我根本没动手……”李春平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他不知道该怎样向金大夫解释刚才发生的事。
金大夫的脸上一直带着微笑,他让李春平先坐下,起身走向一旁的药柜,从里面拿出棉签,蘸上酒精,给李春平的伤口消毒,李春平疼得直咧嘴。
“忍住,一会就好!”金大夫一边说着,一边擦拭伤口。
“听说你当过文艺兵?”金大夫看李春平有些紧张,便与他闲聊起来。
“嗯。”
“几年?”
“六年。”
“在什么地方?”
“昆明。”
“昆明?”金大夫兴奋起来,“我就是昆明人。”
“真的?”李春平还是有些拘束。
“当然,那还骗你,我家是呈贡县的!”
“呈贡县呀,我们演出时去过。”李春平一点也不觉得拘束了,他跟金大夫很投缘。
“嗨,你的专业是声乐还是器乐?”
“器乐,我拉手风琴。”李春平说着双手张开,身体也开始缓缓地左右摇动,好像在拉手风琴。
从一开始,金永泰大夫就无法掩饰自己对李春平的同情与好感,看着一双曾经拉手风琴的手变成这副模样,再也沉不住气了,他又一次让李春平坐下,用一根细针轻轻刺破血泡,随后又在伤口上涂了些碘酒,尽量轻松地说:“没什么事儿啦,就是千万别用橡皮膏,那样会把皮都撕下来,干活时更疼。”
“谢谢您,金大夫。”李春平的心里充满感激,他知道自己在劳改农场遇上了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顺便说一句,你的伤口得换药,还要打三天消炎针,以后每天下午过来,我会跟你们队长说。”金大夫打量着李春平,“回去吧,快吃晚饭了。”
从医务室往回走的路上,李春平的感觉轻快多了,还轻轻哼起了小曲。当时的李春平没有想到,金永泰大夫是他命定的贵人,正是靠着金永泰的帮助,他的生活才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五、5元人民币
在茶淀农场通往北京的路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缓缓前行。高一点的是李春平,另一个是金永泰大夫。李春平的右肩上背着金大夫送的军绿挎包,这在当年是很珍贵的礼物,更为珍贵的是军绿挎包里装着的保外就医证明,回到北京后,只要把它交给当地派出所,李春平就自由了。
“回去好好养病吧,珍惜这次机会。我可不希望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在这里见到你。”
“金大夫,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你。”
“算了吧,说什么谢,以后别忘了我就是。”金永泰的口气很轻松。他真的是拿李春平当朋友,因为李春平身上有一种革命家庭熏陶出来的军人气质,与农场里那些因为偷鸡摸狗进来的劳教人员不可同日而语。
“噢,对了。”他从中山装的内衣口袋掏出一只纸叠的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五元的人民币,“拿着,路上用。”
“这怎么行,金大夫……”李春平不知所措,两只手不停地在胸前摆动。
“怎么不行?”金永泰的口气很坚决,容不得李春平推辞,一下把钱塞到李春平的军用挎包里。
“谢谢。”李春平觉得金大夫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接下来他不知说什么,只好弯下腰,朝着金永泰大夫深深鞠了一躬。
李春平环视四周,邮局里的人不多,工作人员懒懒散散的,有的在聊天,还有的在看报纸,电话厅的格子间倒是满的,里面的人在窃窃私语。
李春平走到柜台前,向一位正看报纸的工作人员说: “同志,我打个电话。”李春平很客气。
“打吧,去三号话厅。”工作人员有些带搭不理的。
“……滴嗒……滴嗒……滴嗒……”李春平麻利地拨动着熟悉的电话号码,话筒里传出“铃铃”的响声,电话通了。
“喂,找谁?”
“请问刘茜在吗?”李春平攥着话筒的手有些颤抖。
话筒那头有人在喊:“刘茜,电话……”
“哎!来啦。”隐隐约约地,李春平听到了刘茜的声音。这熟悉的声音让李春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迅速将左手的话筒换到了右手,做了个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心情平静。
“喂,谁呀?”电话那头的声音甜甜的。
“刘茜,你好吗?是我呀!”李春平温柔地说。
“你……你是谁?”
“我是春平,李春平呀。刘茜,我回来了,现在就要去看你……”
“李春平?你打错了吧,我不认识你。” 甜甜的声音一下变得很尖刻,李春平身子猛然一颤。
“啪!”刘茜把电话挂断了,话筒里传来的盲音令李春平不知所措。
李春平现在的心情非常糟糕,无比失落。他不明白刘茜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冷淡,想到自己为了她吃尽苦头,还丢掉了工作,没想到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不行,我得去找刘茜,当面问个清楚 ,李春平这样想着。
邮局工作人员把零钱找给李春平,他数都没数,便转身快步走出邮局。
李春平从邮局出来后,径直跑到北医三院找刘茜,他想当面问个究竟。当他赶到北医三院的时候,刘茜已经下班了,医院的护士告诉李春平刘茜和耿建国打得火热,都准备结婚了。李春平心里的愤怒渐渐被失望所替代,他想回家,但又不知该怎样面对家人。
“哥,你回来了!怎么不进去?”李春平正在自家20号楼前徘徊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原来是他最小的妹妹平平。
六、老红军爸爸
晚饭很丰盛,客厅餐桌上摆着十几道菜,有李春平最爱吃的清炖鸡和红烧小黄鱼。李春平和父母、两个妹妹围坐在桌子边,亲情的温暖让李春平的眼角湿润了。吃饭的时候,一家人都没有说话,李四海不停地给儿子碗里夹着菜,这是很多年来从没有过的事,李春平记得自己小时候,爸爸才这样做。
吃过饭后,李四海去书房,平平沏好茶给他端进去,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她亲热地对李春平说:“哥,咱爸叫你去一下。”
“爸……”李春平叫了一声,李四海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坐下吧。”见儿子还站着,李四海再次指着写字台前的那张椅子说。
“我想和你谈谈。”
“说吧,爸爸,我听着呢。”
“嗯,你还好吧?”这话很生硬,听起来有些客套。
“很好,爸,感谢你们能原谅我。我……”
李四海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春平,咱们家里的情况很特殊。”
“我刚刚调到部里的公办厅担任正职,一时还不能马上退下来,你母亲的健康情况又不尽如人意……”他有些迟疑,好像在考虑后面的话该怎么说。
“爸,这一段时间我可以在家好好照顾妈,您放心,我能照顾好她。”李春平是孝子,他的确想在家好好陪陪母亲,尽一份孝心。
“不,你妈由我照顾,还有保姆,这不需要你操心。”
“那您想让我干什么?”李春平有些不明白了。
“春平,你下面还有四个妹妹,夏平和冬平又都在部队上,秋平也在争取提干,还有平平,她想考大学。”李四海的语速一下变得很快,看得出他说这话时下了很大决心。
“爸,您接着说,别着急。”看父亲有点为难,李春平反而冷静了。
“所以,我想让你搬出去住。春平,你不能回这个家,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你得和这个家分开住,不然让派出所总到家里来影响不好,还有街坊邻居的议论。”李四海把憋在肚子里的话一口气说完,便把头转向别处,不再看李春平。
“孩子,你能理解吗?”沉默了许久之后,李四海看着儿子继续说,“我和你妈妈无所谓,我们已经老了,顶多,我退下来全心全意照顾你妈妈。可是,你妹妹她们都还年轻呀,她们要生存,要工作,要结婚成家,以后还要有自己的后代,我不能让她们都跟着你受牵连,那样她们会一辈子抬不起头,她们的前程都会……毁掉。”李四海特别强调了最后两个字。
“爸,我理解。”李春平泪眼朦胧地望着父亲。
“爸不是不管你,是管不了你啦。”李四海一字一顿地说,他的声音显得苍老而又凄凉。两行温热的泪水终于从眼眶中滚落了下来,顺着饱经风霜的老脸,缓缓地流到了嘴角。
“爸,你千万别这么说……”
“我从部里给你要了一间房,在甘家口8号院,是楼房,水电都方便。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以后房租水电费从我的工资里扣,别的就全靠你自己了。”李四海把钥匙交给儿子的时候,拿着钥匙的手抖动得厉害,见儿子没有接,他把钥匙放到写字台上。
“还需要什么吗?”
“爸,能不能再给我一张床、桌子和椅子,别的我什么都不要了。”
“都安排好了,直接过去住吧。”
“爸,儿子以后不能孝敬您和妈了,你们多保重。”
父亲挥手示意春平出去。
“爸,春平走了……爸,我走了……”,李春平泣不成声,他伸手拿起写字台上的钥匙,转身走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