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5日,南昌,张玉环的母亲张炳莲感谢宋小女。
作者 |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马宇平
编辑 | 陈卓
没等到那个拥抱,但宋小女说过的很多话都在一点点实现。
两个儿子已经搬回前夫张玉环身边生活。2020年12月7日这天,张玉环在老家的房子动土开工,鞭炮声中,张玉环与儿子、兄弟拍视频记录下这瞬间。
这是她在微博上说过的,自己要把8个人——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还”给张玉环。“这8个人过得都很辛苦,一步一个脚印,谁也想象不出来,这么多年究竟是怎样过来的。我从未想过放弃为张玉环申诉,只要他一天没被放出来,我一天都不会停止申诉。”
2020年8月4日,羁押9778天后,张玉环被无罪释放。宋小女把儿子、儿媳和孙子“还”给了前夫张玉环,自己和丈夫回福建的渔村生活。她觉得心里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了,正在让生活归位。
她也努力跟过去的日子告别。她没有加张玉环的微信,没留电话号码,也再没联系过。张玉环获得国家赔偿的消息,是她刷抖音得知的。张玉环曾经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要拿出五六万元给宋小女,弥补一下她的误工费什么的”。宋小女在微博上发了一段视频回应。视频里,她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头发精心地梳过,站在镜头前说,“他说给我六万块钱,我听了我可高兴了,说实话真的我很高兴,我不会要他一分钱的,别说是五六万,就是五六十万我宋小女也不会要的。只要他对我儿子好、儿媳妇好、孙子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张玉环被无罪释放前,她面对媒体的镜头,仰着头说“我非要让他(张玉环)抱着我转”。笑脸打动了许多人。有人说那称得上“年度表情之一”,说“她眼睛里有光”,有“任何导演和演员也无法表现出的复杂的真挚的人间情感”。
她很少以苦痛的形象示人。她和儿媳相处得像姐妹,一起拍抖音视频,滤镜、特效换着花样地尝试。她不会跳舞,就跟着音乐转圈圈,在公园和孩子们一起跳绳、叠罗汉。即便生活条件再艰苦,她也要干净体面,不允许自己穿得邋遢。有网友称她“是乘风破浪的奶奶,是乘风破浪的妻子和妈妈”,“但那不是风浪的功劳,而是她自己的努力”。
2020年年末,宋小女拒绝了不少想要来访的记者。她说,就这样过去吧,这个结局也挺好的。“他们呢,有儿子啊孙子啊,我也就在我老公这里,就像新年一样翻篇了。” 网友问她和前夫相关的事,她会打断,说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
在同行眼里,她是一个有着足够耐心和善意的采访对象。张玉环的案子重审后,只要律师需要,她立即从福建赶回进贤县,几乎不拒绝媒体采访。
张玉环被无罪释放前后,她在江西接待了许多记者。有人说,那几天“进村的车比村里的人都多”。来访应接不暇,她的大儿子曾在电话里打断我和宋小女的通话,表示她母亲实在劳累,让我去采访其他家属。但宋小女脾气好,“只要身体允许就配合”。
我和她第一次见面在一个清晨。早晨5点38分,我被她的微信语音电话叫醒。她说自己睡不着了,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可以见面聊聊天。打张玉环被关押起,她便很难整晚安眠。
她和张玉环一起生活了5年,张玉环待她好,爱她和两个儿子,她“要回报的”,自己付出再多也值得的。
讲述时,和张玉环案件相关、那些上诉的过往她会努力回忆。她生病、孩子吃过的苦只会浮皮潦草地讲一些。她自己的那些伤痕和过往,被锁得严实。即便记者观察到她左手腕上表盘大的疤,她也顶多说一句,在深圳打工时,她自己用烟头烫的。那些“过得像狗一样”的日子,她不会多描述。
聊得多了,她的敏感、封闭似乎有迹可循,那些是她无法示人的伤痕。张玉环入狱后,她对“朋友”有了新的认识。作为“杀人犯家属”,她和孩子在村里像过街老鼠。宋小女昔日最要好的姐妹见到她都会扭头绕行。实在难过时,她会独自跑到山上哭一哭。“那之后,我就不跟人交心了,你说心里话给我,我会听你的,但是你想听我的,那是没门儿。”后来到外地打工,认识了新的人,但她明白“那些都不是朋友”。别人给她买东西,她隔两天买些别的送回去,给她讲心事,她会认真听,但她的心思“一个字不漏,也不会说给别人”。
对身边亲近的人,她也不会分享心事。通过媒体的采访,宋小女的哥哥姐姐第一次知道她的经历,“都哭了”。她去监狱探视,报喜不报忧。两个儿子记得和母亲去申冤的经历,母子三人走累了坐在马路边上,边歇脚边吃东西,有人路过,把他们当成乞讨者,把钱放在他们面前。宋小女从不和儿子多说什么,最多有时在家里她会忍不住边哭边发火,“放张玉环出来,让我进去,我们换一下!”
张玉环出事后,她发现和张玉环的合影只有结婚时拍的一张,四口人连张全家福也没有。她时常摩挲那张照片,照片的左上角已经褪色发白,她赶紧去照相馆翻印几张。后来,她对拍照近乎成了执念。美好的东西似乎转瞬即逝,照片能给她安全感。
宋小女的丈夫老吴算是知道她心事最多的人。她得了癌症不肯治疗,想一死了之,老吴让她去监狱探望张玉环,“你不是放不下他吗,看看他怎么说”;张玉环无罪释放后,她在现场被救护车拉走的画面被老吴看到,老吴坐了火车连夜赶到南昌;她也要保护老吴,挡住了想要采访的媒体,并反复强调,自己很爱现在的丈夫。
她磊落地表达着自己的情感,她相信丈夫能懂。
20年过去后,她与老吴再也拉扯不开。台风天,宋小女只能通过卫星电话得到丈夫要回来的消息,不知道他能不能在台风到来前到家。她每天都会站在窗口焦急地等。老吴被人调侃称“护妻狂魔”,出海回来,会跑去杀鱼厂帮宋小女请假,递烟陪笑让领导准假,然后带她出去玩。一次,老吴在船上干活时断了一根手指,宋小女心疼得一直掉眼泪,医生告诉她,可能需要手术植皮。她当即伸出胳膊,扯着嗓子哭道“从我这里割,割我的肉”。宫颈癌手术成功后,老吴抱着她哭,说“我们赌赢了”。
过去的二十几年里,她曾对着老吴喊“张玉环”,两人为此生过气。看到丈夫难过,宋小女也难过,但惦记前夫成了一种生活习惯,她高兴时会想,难过时也会想,生活切换到任一场景,她会想,要是张玉环在会怎样。
自从张玉环被关押起,她便漂泊在外打工,她习惯用被子蒙住头睡,能让自己有安全感,“仿佛到了自己的家”。临近张玉环案重审宣判,她白天盼夜晚,到了晚上又成宿地睡不着。
老吴也知道,张玉环的案子一天没宣判,宋小女心里就一直会压着一块石头。
8月底的一个清晨,5点47,我接到了她的微信语音电话,因为之前采访时聊到我曾有一段靠药物治疗失眠的经历,她那时也考虑看医生。电话里,她向我咨询相关的治疗和费用,我听见老吴在一旁搭话,显然这是一通开了扬声器的电话。我心里替她开心。她的丈夫和她一起来面对这个问题,一起在“慢慢调整”。
宋小女心里的石头正在一块块卸下来。她和老吴也从江西回到了福建,治疗过程和用药她都没有再讲,只是在晚饭时间给我发了信息,感谢我同事推荐的医院,并说遇到了很好的医生,医生还加了她微信,让她可以随时线上问诊。
后来一次聊天中,她提到,医生“逼着”她在诊室痛哭了一场。“我就像见到我爸爸一样,就真的哭出来了,这些年,我没当人面哭过,都是背后自己哭”。医生给她开了三四盒、一共一百来块钱的药,剩十几天的药时,她自己已经停药了。因为可以正常睡觉、正常吃饭了。
她的生活并非风平浪静。网上谩骂宋小女的言论从她接受媒体采访时便开始出现,到现在也没有减少。她发抖音,评论区有人骂她;和丈夫直播卖海产品,留言里也总有攻击夫妻俩的话。大多时候,他们会假装没看到,但1月1日这天的直播,老吴有点恼火地回应了留言,他说自己是个直性子的人,“如果我做得不好,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是如果我做得够好,你还这样无缘无故地攻击,人的忍耐都是有度的。”这时宋小女会尴尬地笑笑,劝着老吴“人家骂臭娘儿们就骂呗,咱们自己做好就行了”。
“你们有什么资格说她,你们谁都比不上她有情有义,比不上她勤劳,也没她善良。”老吴在直播里忍不住怼回去。
闲了的时候,夫妻俩会带上干粮、骑上摩托四处转转,远的地方要骑一个多小时。视频里,她给我看山上盛开的红色三角梅,她站在旁边,笑得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