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冲突
“虾弟,我希望你能够给我解释一下你的卡上为什么会突然少了两万元。”克劳迪娅的脸色不大好看。
李春平愣了一下,随即笑笑:“给佣人了。昆泰丈夫急需手术费用。”
“你有什么权利把钱随便送人?何况,佣人待遇的问题你不该插手!”
“我为什么没有权利,那不是我的钱吗?”
“你的?先生,别搞错了,那是我给你的零花钱,我没有让你去施舍。”她更加气愤地指责道,话也说得十分拔扈……
一种强烈的自卑和委屈心理使李春平一下子站起来,从兜里掏出金融卡,猛地甩到了克劳迪娅的面前:“克劳迪娅,不就两万吗?我挖沟、洗碗、扛包、擦车,也一定会还你!”
李春平盯着她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他飞快地走向门口。
“记住,李春平,你永远是自由的。”身后,传来克劳迪娅哽咽的喊声。
……
橡树山庄一周来都在郁闷的笼罩之下,已经是李春平离家出走的第七天了。
克劳迪娅一脸憔悴地坐在屋里,白天,她经常会独自落泪,晚上的时候,她还出声抽抽泣泣地哭。上帝,命运为什么要这么残酷地对待她这个孤寂的老人。
她又从李春平对昆泰的态度联想到将来他会怎样对待自己,一个对佣人都能施以关爱的男人,对于与他同室而眠的女伴有了困难肯定是不会不闻不问的。关键的是,现在要让他消除对自己的误会,中国和美国是两个文化风俗与观念截然不同的国家,他们对待财富的态度也迥然相异。她要不惜代价地找回这个男人。
……李春平在加拿大靠近多伦多市郊的加油站工作得很惬意。他甚至想过,以后有钱了也开一个这样的加油站。为此,他还时常晚上去多伦多市里的一家餐馆刷盘子。
这些日子,他经常会想起克劳迪娅对他的好处,会在眼前出现她那有些柔弱、开始显现衰老的身影。她付出给他的太多,而他还没有回报,更不知道以后能够用什么方式回报。
他仔细审视了自己和克劳迪娅之间的关系,终于不无惊奇地发现,虽然他从来没有爱过这个妇人,但是他和她确实存在着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
一辆警车疾驶而来,停在加油站,从车上跳下了一男一女两名警官。
“先生,加油?”李春平打着招呼。
一头金发的女警官盯着李春平问:“你叫李春平?”
李春平连忙点点头,但眼中充满了疑惑。
“请跟我们走一趟。”女警官做了请的姿势。
李春平叫着:“我的工资还没算清呢。”
“有人会赔偿你的一切损失。”女警官也上了车。
在美加边境,李春平从警车上走下来,看见克劳迪娅和几名美国警察站在界碑的对面。
由于美加之间并没有实质性的边境检查制度,所以一看到李春平,克劳迪娅就冲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他,哽咽着:“虾弟……我的、我的儿子……”
李春平一动不动,表现着一种傲慢,以维护自尊。
克劳迪娅的眼泪流淌下来:“虾弟,假如我的语言和行为伤害了你,请你原谅。”
听了这句话,李春平被她的真诚深深感动了,据他所知,在克劳迪娅的生涯中,起码在他和她认识以后,她还从没有向任何一个人这样道歉过。
他抬起胳膊搂住了她。
一个儿子,有什么理由不原谅俯首向他认错的母亲呢?这个母亲已经对儿子做出了所能做出的一切。
二十九、最后的婚礼
1989年的圣诞节前后,对于橡树山庄却是一段郁闷而特别的日子。
几个疗程的化疗之后,克劳迪娅的病灶依然没有控制住。癌细胞正在与烈性药物的对峙下更疯狂向其它器官流窜,现在,她每两个星期就要抽一次胸水,每次都是一场让人看了心碎的痛苦。医生说她的状态不好,癌细胞正向大脑转移,而且极有可能转成骨癌,到那时,她全身的骨头动一动就会折断,其痛苦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满足她的所有要求,让她在心中无憾的状态下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旧金山医院的肿瘤科专家这样对李春平说。
清早,李春平用半冷的水冲了一个澡后在游泳池里泡了一会儿。他拼命地打水,奋力向前游,仿佛要把一年来的孤寂和劳累全部赶走。不一会儿,小护士急匆匆地出现在游泳池,她说夫人醒了,让他立刻回去。
“你去游泳了?”他进入已经像一间豪华病房似的卧室后,克劳迪娅有气无力地问。
“是呀,活动活动。你今天好些吗?”他关心地问,走到床前为她掖掖身后的几个大枕头。克劳迪娅已经无法正常躺下睡觉,癌细胞肆虐地挤压着她的肺管,只有这种半卧半坐姿势可以让她舒服些。
“还好,外面很冷吗?”她转动着眼球注视着他,眼睛里几乎没有光泽。
“吃点东西好吗?”他像哄小孩子一样对她说,又把一张绿色小餐桌摆在她的床上。
“虾弟,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你说,我听着。”
克劳迪娅拉过他的手放在膝头上,“今天是圣诞节,我想和你举行一个婚礼,你有什么考虑?”
“我有什么考虑?没有,只要你高兴就行。”他的回答像平时聊天一样自然。确实,此时,他再也顾不上有更多想法,能让克劳迪娅心情舒畅已经是自己唯一的目的。
1989年12月25日正午12点,40岁的李春平同克劳迪娅的婚礼在克劳迪娅的卧室里举行。除了从旧金山赶来的哈德蒙神父,没有任何人参加。
“你累了吧,丽丽。”他伏身吻了吻自己的新娘。
克劳迪娅躺在李春平的怀抱中,微微闭着眼,享受着人生最后一丝的幸福,并有如梦呓地说:“亲爱的,我知道你不会给我多少男女之爱,可我多么希望成为你的妻子,这是上帝的安排,你可以在内心拒绝我,但千万不要说出来。我的心已经脆弱地如同一张被狂风暴雨吹打的纸,哪怕是一点点的碰撞,我都会破碎。”
“亲爱的,我不要求做爱,但你一定要将我的婚纱脱掉,为新娘解开衣服是你的权力,也是我的享受。新娘是不能自己脱衣服的,这既是耻辱,也说明新郎不爱新娘。”
李春平抱着赤裸的新娘,望着她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像抱小羊一般地把克劳迪娅拥在自己的胸口,并用深情的吻堵住了她的哀怨。
他的新娘紧紧地搂住他的肩头,“真对不起,我不能给你一个实质上的婚姻,这可能会让你的新婚之夜过得很痛苦。”
“怎么会呢。”他努力像平时一样笑得俏皮。
他们相互注视着不再说话。克劳迪娅在疲倦中合上眼睛,可是还在努力紧紧抓住李春平的手。
直到确认她已经睡着,李春平才把手轻轻抽出来。他直起身活动着发麻的双臂,又看看娇小可怜的克劳迪娅,然后推开阳台的门,任凭寒冷的风直接吹到燥热的脸上。在橡树山庄生活了11年,今天,他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男主人。
三十、鳏夫
这一个多月,疲惫时时依附着他的大脑和四肢,克劳迪娅在病痛时经常歇斯底里疯狂发泄,所有的佣人都被她辞退并让他们远离庄园,她只要李春平陪伴。那些端屎把尿擦洗身体的活儿,护士根本沾不了边,全由李春平一个人承担。他默默地承受着,身体极尽损耗。克劳迪娅醒来就一定要看到他在身边。他每天只能等她在药物辅助入睡后才能休息,每次头一沾枕头就睡得像死过去一样。
“虾弟。”李春平坐在她旁边的时候,克劳迪娅用清晰的中文叫着他的名字。
“上帝快要召我去了,”她坦然地说,无力地拉起李春平的手。“你不用担心,我在那里不会寂寞,那边有我的妈妈……上帝保佑,”她气喘得厉害,不得不停顿了一会儿。卧室里的花香已经无法遮盖越来越浓的病房气息。
“休息一会儿吧,丽丽,你太累了。”她的反常兴奋多少让他感到有些害怕。
“不,让我再和你多待一会儿,我的时间不多了。”她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虾弟,我有最后一个愿望……”
“你说吧,我一定满足你。”
“我先走了,我在天堂等着你。如果有一天我们在天堂相见,你没有再和别人结婚,我会非常非常高兴的。我们到了天堂再结为夫妻……不要和别人结婚……”她喃喃地倾诉着心愿,像一个18岁的小姑娘靠在恋人的肩上撒娇。
“我真的要走了,我舍不得你。 你给了我一生最大的快乐和最完美的结局。
“我的小虾弟,我舍不得你。你的善良和温顺是上帝给我一生最大的恩赐,可惜我不能再陪伴你了。美国不适合你生存,你还年轻,回到你的国家和亲人身边去吧。”
“……我很想为我的丈夫过一个愉快的生日,可是恐怕上帝不允许了。”克劳迪娅说话越来越吃力,他试图让她休息,可她执意要把话完。“弗兰克会替我送你一件生日礼物,你收下它,一定要珍惜。”
晨曦初起的时候,昏迷了几个小时的克劳迪娅费劲地睁开双眼,她的嘴唇在上下嚅动。李春平把耳朵贴近她的嘴边,听到她清晰地用中文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虾弟,我爱你,我心疼你。”
“我受克劳迪娅女士的委托现在向诸位宣布她的遗嘱。”开场白之后,弗兰克首先让大家传看了遗嘱的公证书,然后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宣读了只有一页的遗嘱。
“……余下的全部财产,也就是说我所有财产的百分之九十,将全部由我的丈夫李春平继承。”弗兰克的声音一字字在李春平耳边震动,接下去,他已经听不进去了。过了很久,他才想起,这一天正好是他的生日,克劳迪娅为他准备的是一份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生日礼物——包括橡树山庄在内的三栋别墅庄园、西雅图的一个房地产公司、四幅价值连城的世界名画,还有她所有的珠宝首饰和为数不少的股票及现金。
1990年2月26日,李春平41周岁。
又过了两个月,在一个阴雨濛濛的凉爽日子,艾伯特把李春平送到了旧金山机场。李春平挥挥手义无反顾地走向海关通道。
时光作证,他再也不是十年前的李春平。十年的时间,命运把他从一个一贫如洗的中国小伙变成了不知自己究竟有多少财产的美国富豪。现在,到了该是返回生他养他的故土的时刻,那里,有他的无尽思念。
再见了,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