饼干有两个礼拜没来上课,他倒很澹泊,讲台前等着问问题还要排队呢。就算里面有一半是男生,把队伍对折,还有那么长。他现在只怕他的人生太短了。第三个礼拜,饼干在补习班楼下等他,她说:老师,你带我去那个地方好不好?李国华看见饼干,马上想到,那天,她内裤给撕破了,想是没有穿内裤走回去的,想见那风景,腹股起了一阵神圣的骚动。
饼干的男朋友是青梅竹马,饼干家在卖意面,男朋友家在隔壁卖板条。那天,她回家,马上献身给男朋友。以前的界线是胸罩,一下子飞越,男朋友只是笨拙地惊喜。看到饼干的眼睛有泪,才问出事情经过。饼干的男朋友抽菸,三根菸的时间,他就决定跟饼干分手。饼干哭得比在小旅馆里还厉害,问为什么?男朋友把第四根菸丢在地上,才抽了四分之一。菸是饼干男朋友唯一的奢侈品。「我干嘛跟脏掉的饼干在一起?」饼干求他留下。「所以妳刚刚才给我!脏死了,干。」饼干跟地上的菸一起皱起来、矮下去、慢慢熄灭了。
饼干没有人喜欢了。如果老师愿意喜欢饼干,饼干就有人喜欢了。老师要饼干做什么都可以。饼干和老师在一起了。那么年轻,那么美的女孩勾着他的脖子,那比被金刚钻鍊勾着脖子还神气。那时候他开始努力挣钱,在台北高雄都买了祕密小公寓。一年以后,新学年,他又从队伍里挑了一个女生,比饼干还漂亮。饼干哭着求他不要分手,她还在马路边睡了一夜。
从此二十多年,李国华发现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拥护他,爱戴他。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一个个小女生是在学会走稳之前就被逼着跑起来的犊羊。那他是什么?他是最受欢迎又最欢迎的悬崖。要眼睛大的就有像随时在瞋瞪的女孩。要胸部小的就有拥有小男孩胸部的女孩。要瘦的就有小肠生病的女孩。要叫起来慢的甚至就有口吃的女孩。丰饶是丰饶,可是李国华再也没有第一次撕破饼干的那种悸动。人们或许会笼统地称为初恋的一种感觉。后来一次是十几年后晞晞出生,第一次喊他爸爸。再后来又是十年,正是被镶在金门框里,有一张初生小羊脸的房思琪。
房妈妈刘妈妈思琪怡婷北上看宿舍,看了便犹疑着是不是要外宿。后来也是因为李老师云淡风轻说一句:我在台北会照顾她们。妈妈们决定她们住在刘家在台北的其中一间房子里,离学校走路只要十五分钟。
思琪她们在暑假期间南来北往探视亲戚、采购生活用品。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她脸上挂着天真的表情把桌上的点心叉烂,妈妈背过去的时候把渣子倒进皮扶手椅的隙缝里。后来老师向她要她的照片,她把抽屉里一直摆着的全家福拿出来,爸爸在右边,妈妈在左边,她一个人矮小的,穿着白地绣蓝花的细肩绑带洋装,被夹在中间,带着她的年纪在相机前应有的尴尬笑容。把爸爸妈妈剪掉了,拿了细窄油滑的相纸条子便给老师。她的窄肩膀上左右各留着一只柔软的大手掌,剪不掉。
思琪她们两个人搭高铁也并不陌生,本能地不要对任何事露出陌生之色。李国华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精明,总抓得到零碎的时间约思琪出来一会。反正他再久也不会多久。反正在李国华的眼里,一个大大的台湾,最多的不是咖啡厅,也不是便利商店,而是小旅馆。思琪有一次很快乐地对他说,「老师,你这样南征北讨我,我的身体对床六亲不认了。」她当然不是因为认床所以睡不好,她睡不好,因为每一个晚上她都梦到一只阳具在她眼前,插进她的下体,在梦里她总以为梦以外的现实有人正在用东西堵她的身子。后来上了高中,她甚至害怕睡着,每天半夜酗咖啡。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五年,两千个晚上,一模一样的梦。